【菲·商報】東西問|胡芳:怎樣看待草原王國吐谷渾的歷史作用?
中新社西寧6月30日電 題:怎樣看待草原王國吐谷渾的歷史作用?
——專訪青海省社會科學院文史研究所研究員胡芳
中新社記者 潘雨潔
近年來,隨著青海海西地區吐蕃時期墓葬、甘肅武威唐代吐谷(yù)渾王族墓葬群等考古研究工作持續開展,學界對于在青藏高原北部存續了350余年的草原游牧王國吐谷渾的認識愈發全面、深入,不僅重新審視和認可吐谷渾為推動絲綢之路青海道興盛和東西方文化交流作出的貢獻,更將其興衰發展史視作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縮影。
絲路“中介者”吐谷渾具備怎樣的民族性格與文化心理?其興衰發展史對當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各民族“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有何啟示?近日,青海省社會科學院文史研究所研究員胡芳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回答上述問題。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草原王國吐谷渾緣何而來?建立政權后的吐谷渾如何不斷與周邊地區交流、融通?
胡芳:歷史文獻記載,吐谷渾原是遼東鮮卑慕容部首領涉歸的庶長子。公元3世紀末,由于部落壯大而草場狹小,吐谷渾與其弟慕容廆發生矛盾,從此率部西遷。彼時正值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國后的又一大分裂時期,匈奴、鮮卑、氐、羯、羌等北方馬背民族建立了十六個小國家,吐谷渾部落在西遷過程中與很多部族抗衡較量,經過30多年的漂泊游牧與艱苦卓絕的遷徙,最終從內蒙古河套平原西渡隴山洮水抵達枹罕(今甘肅臨夏一帶),約于公元329年正式建立政權。
其后,吐谷渾王國對外實行“聯羌共治”“遠交近攻”“倚一強而遏諸鄰”等諸多舉措,與多個政權都有交往,甚至相互通婚。例如,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發掘出的吐谷渾暉華公主墓志中記載的歷史信息,生動反映出吐谷渾、西秦、柔然、西魏、東魏相互聯姻的史實。隋唐王朝也都曾與吐谷渾聯姻。
同時,歷代吐谷渾君主都巧妙順應形勢,大力發展畜牧業,召集撫納周邊部眾和鄰國百姓,保存自身、向四周擴張勢力,直至成為西北地區舉足輕重的強國,全盛時期地跨今甘肅、四川、青海、新疆的廣大地域,東到今甘肅南部、四川西北,西至今新疆若羌、且末,南抵今青海南部,北隔祁連山與河西走廊相接。
中新社記者:吐谷渾歷代君主怎樣看待中原王朝與漢文化?
胡芳:崇尚并廣泛吸納漢文化,是吐谷渾王國的一大特征。早在遼東時,慕容鮮卑就開始接受漢文化。吐谷渾建政后,“建官多效中國”,置長史、司馬、將軍等官職,形成國家的統治機構。在政治方面分封子弟、各族首領統管一方,與中原封建分封制本質相同。
吐谷渾歷代君主擁護中原王朝,主動頻繁地遺使上表、進獻特產。如《魏書·吐谷渾傳》記載,吐谷渾阿豺王曾登上西嵹(jiàng)山(今甘肅洮河上游),望著白龍江水東流,發出“水尚知歸,吾雖塞表小國,而獨無所歸乎”的感嘆,表明對中原王朝的歸屬感。吐谷渾貴族子弟亦從小接受儒學教育,官員能識文斷字。公元663年吐谷渾被吐蕃攻滅,以吐谷渾王諾曷缽和弘化公主為首的王室貴戚投奔唐朝、在朝任職,儼然成為漢族士大夫,普通部眾則與當地漢族和其他民族在長期交往交流中逐漸融為一體。
中新社記者:近些年,甘青兩地均考古發掘出唐(吐蕃)時期墓葬,兩地墓葬有何異同?說明什么問題?
胡芳:甘肅武威唐代吐谷渾王族墓葬群的出土文物以唐代特色為主,喪葬禮儀也按照中原執行,但還是保留了部分本民族喪葬習俗。青海海西一帶的吐蕃時期墓葬,帶有濃烈的吐蕃文化特征,卻又與西藏地區典型的吐蕃墓不同。近年來,周偉洲、韓建華、仝濤等學者指出,這些墓葬與吐蕃統治下的吐谷渾人相關。
甘青兩地墓葬大致處于同一時期,呈現出吐谷渾文化的不同面貌,恰恰反映吐谷渾與其他民族相互交融的史實。吐谷渾被吐蕃攻滅后,部分王室投奔唐朝,其故地推行吐蕃化的政策與管理體系,留居在當地的吐谷渾部眾漸漸融入吐蕃之中。
一部吐谷渾史,就是一部中國北方民族的遷徙和交融史。吐谷渾叱咤風云350余年,最終融入漢族、吐蕃等民族,其遷徙、興衰正是中華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久必合”的真實寫照,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提供鮮活例證。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和政權,吐谷渾即便歸順唐朝或被吐蕃征服,墓葬中依然包含鮮明的本民族文化元素,可見其對自身文化的高度認同與堅持。
中新社記者:吐谷渾人留下伏俟城、河厲橋等遺址遺跡,培育“青海驄”等畜種,反映出什么?
胡芳:這些均從側面反映了吐谷渾人在中西交通史上的貢獻。吐谷渾可汗一改游牧民族“逐水草無城郭”的舊俗,在青海湖畔茫茫草原上建起伏俟城,與控制交通的目的有關;吐谷渾人利用黃河水道要沖處的狹窄地形,以岸邊巨石和木材修成河厲橋,使黃河天塹變通途;他們將忍饑耐旱的駱駝作為交通運輸工具大量養殖,青海海西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出土的銀質印章左半刻一雙峰駝,表明駱駝在吐谷渾王國的重要地位。
此外,史籍多次記載吐谷渾向南朝、西魏進貢“舞馬”,吐谷渾所在的青海地區歷來產良馬,歷史上聞名遐邇的“青海驄”也是善于養馬的吐谷渾人培育出的。吐谷渾向歷朝中央政權遣使通貢,“以獻為名、通貿市賣”,后與中原王朝在沿邊選定地點開設互市,本質上是為了彌補牧業經濟的不足而發展出的貿易關系。
吐谷渾人修城筑橋、改良畜種,都是為了進行絲綢之路青海道上的商貿活動。《南齊書》中將吐谷渾境內通往益州(今四川成都)的道路稱為“河南道”,又稱“吐谷渾道”“青海道”,基本路線是從青海湖東岸向東南行,過黃河經今青海黃南、四川松潘到達成都,再沿長江南下到達建康(今江蘇南京)。直到唐朝中期“青海道”依舊為世人熟知,李賀詩云“天含青海道,城頭月千里”。
中新社記者:經營絲綢之路青海道上的東西方商貿活動,對吐谷渾民族精神和文化心態的形成有何影響?
胡芳:維護和推動絲綢之路青海道上的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是吐谷渾人最重要的歷史貢獻。從公元5世紀至7世紀,吐谷渾人在絲綢之路青海道上長期擔任翻譯、向導、護衛、代理等“中介者”角色,吐谷渾境內從青海湖向北、東、東南、西、西南都有暢通的交通路線。南北朝至隋初,絲綢之路主干道河西走廊因地方政權割據和戰亂通行受阻,來往使者、商旅、僧人均取道吐谷渾,吐谷渾也借此機會發展與中原、江南、漠北、西域、西藏和南亞的貿易。從近年來青海海西都蘭熱水墓群的考古發掘看,吐谷渾政權滅亡后,吐谷渾道又繼續興盛了一個時期。
商貿業成為吐谷渾賴以生存的重要產業之一。吐谷渾人“事惟賈商道”“徒以商譯往來”(《宋書》),采取政策性措施保護商貿活動,甚至能夠實行“國無常賦,須則稅富室商人以充用焉”(《魏書·吐谷渾傳》)的賦稅政策。雖然身處環境嚴酷的高原,但吐谷渾人在長期商貿活動中,不斷完善和密集交通路線,積累大量財富,同時形成廣容博納的文化心態和積極進取、勇于開拓的民族性格。
中新社記者:吐谷渾政權留給后世什么啟示?如何幫助當下理解各民族“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深刻內涵?
胡芳:吐谷渾政權興起之時,河西鮮卑禿發氏也在今青海河湟地區建立南涼政權。禿發與吐谷渾同屬鮮卑分支,且兩個政權毗鄰,但命運截然不同。南涼統治者窮兵黷武、四處征伐,國力不斷消耗,最終存國僅18年;而吐谷渾王國招納安撫周邊部眾,集中力量發展生產、積累財富,不斷壯大國力、保持旺盛生命力。
利用東西方國際貿易中繼站的區位優勢,吐谷渾積極推行發展商貿、維護交通、友好對外的政策,努力營造利于自身發展的內外部環境。以史為鑒,可知興替。今天的各民族也要緊跟時代步伐,繼續發揚堅韌不拔的奮斗精神和包容和善的團結精神。(完)
受訪者簡介:
胡芳,青海省社會科學院文史研究所研究員,長期致力于青海地域文化研究,獨立、合作出版《土族社會發展現狀調查研究》《草原王國吐谷渾》等著作10余部,主持2項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在報紙和學術期刊發表論文70余篇,主持、參與完成研究報告10余篇,科研成果曾獲10次省部級獎勵,曾獲“2020—2021年度青海省優秀專業技術人才”“2022年度‘昆侖英才·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拔尖人才”等榮譽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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